【编者按】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加快建设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在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智库特邀专家施琍娅看来，国际金融中心建设与人民币国际化紧密结合，人民币国际化需要国际金融中心作为支撑，而人民币国际化推进中的制度供给也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提供了重要的环境支持。下一步增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竞争力和影响力，要大力提升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国际化程度。以下是她在中共上海市委党校的演讲。
习近平总书记在阐述金融强国建设思想时指出，金融强国应当基于强大的经济基础，具有领先世界的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和综合国力，同时具备一系列关键核心金融要素，即：拥有强大的货币、强大的中央银行、强大的金融机构、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强大的金融监管、强大的金融人才队伍。这既是对金融与实体经济关系的再次明确，也点出了支撑金融强国的六大核心要素。今天的演讲，我主要围绕其中两大要素——“强大的货币”与“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聚焦人民币国际化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重点谈谈“金融强国建设中的上海角色”。
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与人民币国际化的内在逻辑联系
人民币国际化的演进路径经典地演绎了实体经济对金融的影响以及金融服务实体经济的双向互动关系（详见下图）。由此，也能清晰地观察到实体经济的需求与货币职能的跨境拓展、涉外金融服务的跟进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内在逻辑关系：
图中显示的是围绕服务实体经济涉外商务活动需求，人民币如何逐步拓展其货币职能并最终实现所有职能的跨境发挥，到成就人民币国际化和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传导路径。具体来说，实体经济在跨境贸易投资活动中对使用人民币的需求是人民币国际化的发力点。为了满足这些需求，境内外银行间必须建立基于人民币的跨境代理结算关系，也即境外银行需要在境内银行开立人民币的同业往来结算账户。由此，双方的银行才能为各自的企业达成的人民币计价结算的贸易及投融资交易提供资金支付等相关服务。而这类账户一般都会开立在我国金融市场尤其是货币市场所在的国内金融中心城市，为什么？因为这样方便就近参与人民币货币市场及金融市场的交易，以获得人民币资金来支持其实体经济间结算跨境贸易及投融资活动的需求。
随着实体经济对人民币越来越多的使用，境外主体对人民币的结算需求、兑换需求、融资需求、投资需求以及风险对冲管理需求等都会同步增长。这些需求既是人民币国际化厚植实体经济发展的需要，也是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要成就一个国际化后的强大的货币，需要有一个强大的、拥有门类齐全的资产和参与者众多、流动性深厚的国际金融中心。这样，才能满足人民币走向国际成为强大货币后的众多使用者、持有者的各类需求，也才能成就上海国际金融中心成为全球人民币资产配置和定价中心的目标。
以上主要是从双方互为需求、相互成就的角度来说。而从统筹金融开放与安全的角度来看，人民币是我国的法定货币，是本币。我国的资产、负债都是人民币计值结算并交易的。因此，对我国各类主体而言，使用人民币不会有货币敞口的风险。同时，通常一国央行只在本国本币市场上进行货币政策的相关操作，所有货币在其发行国都会拥有流动性最充分的市场和资产种类最多且交易最广泛的市场。因此，一般情况下，国际货币的发行国，是该货币国际化后，境外持有者管理该种货币风险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市场。由此，该国的国际金融中心，就自然而然地随着货币的国际化以及本国金融市场的开放而形成。
从当前主要国际金融中心的发展路径和定位来看，人民币国际化助推上海成就国际金融中心是具有现实可能性和重大意义的。作为人民币发行国的核心金融城市，上海拥有人民币国际化后的主场优势，中外资金融机构集聚。只要因势利导，充分把握好人民币国际化带来的机遇，做好人民币服务全球持有者和需求者的配套服务，就可以凭借人民币国际化成就立足人民币的全球国际金融中心。
人民币国际化制度供给为国际金融中心建设提供环境条件支撑
为帮助实体经济降低涉外商务活动中的币种错配风险，推动人民币跨境金融更好地服务实体经济的跨境贸易及投融资等各类需求，央行及政府有关部门为此而做出的各项制度型安排，提供了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环境条件支撑。
回顾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上海不仅是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的首发地，国家为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所做的相关政策制度层面的安排，在为便利人民币更好地服务实体经济需求的同时，也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各金融及要素市场立足本币的对外开放做了相应的制度型安排。
比如，在初始的政策文件中，对人民币同业往来账户和非居民银行账户就有明确规定，使上海的人民币存款市场率先实现对外开放。境外银行和境外主体可以通过开立的人民币同业往来账户或非居民银行账户，来办理与我国的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
又比如，人民币贸易融资政策与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同步推出，使得境内外银行在为企业主体办理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服务的同时，可以同步提供人民币贸易融资。这一安排承续了所有国际货币用于贸易结算的通行惯例，同时也开放了基于人民币贸易结算的信贷融资市场。
凡此种种，都对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各类金融市场对外开放打开了空间，创造了条件。后续陆续推出的政策还涉及银行间债券市场投资端的对外开放以及熊猫债形式的融资端对外开放。我国的人民币外汇市场也引入了人民币与部分非国际货币的外汇交易，增加了新的币种交易。人民币A股市场以沪深港股通模式的对外开放，实现了人民币交易、人民币结算的跨境交收模式，给全球资本市场的资产配置增添了人民币新元素；以人民币计价交易并结算的商品期货以及黄金交易也在上海落地，并形成了相应的上海价格。
此外，为满足人民币国际化后跨境贸易及投融资领域的需要，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作为一项重要的基础设施在上海上线运行，并为全球人民币使用者、交易者、持有者等提供“5dX24h+4h”（一周五个工作日，每个工作日24小时不间断，周六接续服务4小时）的环球持续支付结算服务。
以上各种与人民币服务实体经济更便利的相关制度及基础设施开放安排，触达了上海多个金融及资本和要素市场，打开了立足本币实现金融开放的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空间，营造了良好的环境条件，也成就了到2020年基本建成与我国经济实力和人民币国际地位相适应的国际金融中心的预定目标。
虽然取得了不少成绩，但也必须看到差距。从强大的货币角度来看，根据SWIFT的人民币月度追踪数据，人民币在全球支付货币市场中的份额已由2009年的未入流到2025年1月的位列第四大支付货币，但市场份额仅为3.79%，与前三个货币（依次是美元、欧元和英镑）的市场份额相去甚远。在国际贸易融资领域，虽然得益于人民币当前利率较低的客观优势，排位已上升到第二位，但市场份额仅为6.14%，距离位列第一的美元市场份额83.49%，有明显差距。
此外，从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角度来看，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各市场的交易、市值规模虽都处于全球前列，但国际参与度（以境外投资者持有的资产价值衡量）仍相对较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全球排名也不稳定，一直在第三到第八位之间徘徊。
以上这些说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对全球资源的配置能力、对实体经济的支持能力都还有提升空间，离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的目标仍有较大距离。
统筹好金融开放与安全是建设国际金融中心的必修课
近年来，因地缘政治冲突或国际投机势力冲击等因素引发的涉外金融安全考量，越来越引起各方重视和关切。如俄乌冲突引发的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对俄罗斯的全面金融制裁，导致俄罗斯的外汇储备被冻结，外汇资产被封存，外汇汇路被掐断。因为制裁，国际再保险服务中断，导致飞机出境、船舶出海均受困。又如东南亚金融危机中，国际货币投机势力以“借多/屯多+卖空、现货+期货、即期+远期、货币市场+外汇市场+债券/股票市场”等多市场多方位的联动布局，攻击东南亚国家货币金融体系，最终导致有关国家国民财富瞬间蒸发的情况。这些都提醒我国统筹金融开放与安全的重要性。
2009年7月以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为标志的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率先在上海启动。人民币经常账户可兑换，意味着我国向世界承诺，不会对贸易、非贸易等国际收支经常账户下的支付及资金转移加以限制；同时，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其他成员国在经常性往来中所积存的人民币，在对方为支付其经常性往来而要求兑换时，我国应兑回人民币。
2015年10月，人民币被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名加入特别提款权篮子并于2016年10月正式入篮，权重10.92%。经过五年一次的重估后，权重调升为12.28%。人民币加入特别提款权篮子，意味着人民币与同为篮子内货币的美元、欧元、英镑、日元一样成为可自由使用货币。所谓“可自由使用”，指的是在全球被广泛地使用，在主要外汇市场上被广泛地交易。也就是说，我国的金融市场成为全球金融市场的一环。这不仅要求更大程度地对外开放，同时国际金融市场上也要有相应的人民币交易，以满足外国央行和储备管理者将资产配置到人民币上的需要。虽然这只是人民币作为可自由使用货币后，满足境外央行和储备管理者的要求，但所有这些内容下隐含的金融及要素市场的制度型开放和可持续的有效运营，都是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有机组成部分。
一个可以“买得进、卖得出、风险能对冲”的有深度和广度的金融市场，就意味着众多境内外多类别主体的参加。因此，这既是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机遇，也是挑战。开放度越高的市场通常参与者众多，但也意味着风险度升高。我国境内金融体系承担着支持和服务我国庞大国民经济运行的重要使命，容不得半点马虎。因此，境内金融体系的对外开放，在兼顾人民币国际化后国际市场对人民币资产投资以及对冲管理的需要的同时，更应当关注和考虑境内货币金融体系运行对我国国民经济健康运行的支持。为此，采取渐进稳慎开放原则是必须的。正因如此，在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货币路径选择上，相较于外币，立足本币的开放之路才可以实现风险更低更安全的开放。
双轮驱动模式建设强大的上海国际金融中心
增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竞争力和影响力，加快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均已写入中央文件。按照我个人的理解，这里的“增强竞争力和影响力”显然不是“国内语境”下的，而应当是在“国际语境”下的概念。因此，当前加快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重要任务，就需要放在如何提升其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上。而提升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则需要扩大开放，从提高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国际化程度着手。同时，在统筹金融开放与安全的要求下，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应当有利于国家抵御外部冲击，而非叠加外部金融风险。因此，如何设计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开放路径和开放模式，就非常关键。对此，建议可以采用双轮驱动模式来做相关的设计。
一是做强、做大以服务我国实体经济跨境贸易及投融资活动为核心的人民币跨境金融服务。这方面上海拥有天然的优势。自2009年启动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以来，上海的人民币跨境结算量一直高居全国之首。相关数据显示，上海的人民币跨境结算量接近全国的50%，且得益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各大金融市场的对外开放，在上海的跨境收支中，人民币的占比也达到了70%左右的水平。下一步，上海应保持这一优势，并在中央和国家部委的支持下，继续扩大人民币在实体经济领域的跨境使用。以实体经济的用户体验和政策反馈为抓手，不断推动相关政策朝着更便利的方向改进。同时，做好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各大金融市场开放中的环境配套，协助中央监管部门加强风险监测预警、风险识别和早期干预，防范来自外部的货币金融冲击风险。与香港形成国际金融中心的双城互补效应，共同为人民币国际化提供强大的市场支持。
二是加快构建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相匹配的离岸金融体系。202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支持浦东新区高水平改革开放打造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引领区的意见》，明确提出“构建与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相匹配的离岸金融体系，支持浦东在风险可控前提下，发展人民币离岸交易”。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也提出“推动金融高水平开放，稳慎扎实推进人民币国际化，发展人民币离岸市场”的要求。这为上海建设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指明了方向。
在稳慎扎实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同时，上海可以同步构建平行于境内金融体系的离岸金融体系，来实现全面对接国际高标准经贸规则的高水平开放，在支持培育我国本土跨国企业集团走出去，开展离岸经济活动，参与国际竞争的过程中提供离岸金融服务。同时通过在“在岸—离岸”环节设置“资金有限渗透+风险有效隔离”的防火墙，抵御和消减国际突发事件带来的外部货币金融冲击，成为境内金融体系防范涉外金融风险的缓冲垫。
简单总结一下，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应当在服务国家战略中谋求定位。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立足本币做大做强人民币跨境金融服务与构建人民币离岸金融体系支持培育我国本土跨国企业集团参与全球竞争中，谋求发展；二是在与香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合作和差异化定位中，共同成就我国强大的国际金融中心；三是在为国家抵御外部货币金融冲击风险中发挥作用。
【思想者小传】
施琍娅，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智库特邀专家。著有《人民币国际化：理论思考与实践探索》、《跨境资金流动的宏观审慎管理——上海自贸试验区金融改革开放的实践》（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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