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的今天上午9时,伟大的民族英雄、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中国民主革命的伟大先驱孙中山因患癌医治无效,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5号行辕逝世,终年59岁。孙中山与上海是近代中国最重要的一人一城关系。我在《孙中山与上海》书中综述孙中山一生与上海关系时,提到“大概而论”是分为三个时段、四处寓所。之所以会模糊处理,是因为护国运动时返回上海的孙中山,人身安全不能保证,随时可能被袁世凯政府捕杀,故而绝少有人知其真实行踪。由于属于秘密斗争的性质,存世文献不多,孙中山不顾一切,选择上海为基地策划讨袁行动,也是他一生被书写不多的历史篇章。
1916年5月27日,秘密潜返的孙中山用英文写信给美籍银行家、革命友人戴德律(James Deitrick),请其赞助“金元五百万”,所留的回复地址是“Waicy, Shanghai”。因为联络是绝密的,孙中山特别嘱咐戴德律,回信时要用两个信封,外面一个信封写“Monsieur Y. Waicy, 55 Yang King Pang, French Concession, Shanghai”,里面再套一个信封,写明信是给孙本人的。
Waicy是谁?他是确有其人,还是一个暗号密语?若是真实存在的人,他与孙中山、宋庆龄到底什么关系?他在中国革命浪潮中曾经起过怎样的作用?这一系列疑问亟待后人解答。
一、Waicy是否真有其人?
因为缺少得力助手,孙中山急召宋庆龄渡海返沪。就在宋庆龄抵达的前一日,陈其美被数名歹徒近距离枪杀在法新租界萨坡赛路(今淡水路)14号山田纯三郎上海家中。孙中山刚刚拭去痛失革命股肱的泪水,亲自前往码头迎接新婚妻子,两人随即“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受宋庆龄生前委托,伊斯雷尔·爱泼斯坦(Israel Epstein)用十年时间完成的传记《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中,在“为了维护共和”一章篇首即写到了“Waicy”。不过,爱泼斯坦错将“Waicy”看作“Woicy”,并认为无论“Waicy”“Woicy”,都是孙中山当时在上海通知别人给他发电报时所用的假名。
盛永华主编《宋庆龄年谱》中指出了伊斯雷尔·爱泼斯坦的错误,书中正文写道“孙中山偕宋庆龄居住上海法租界洋泾浜(今延安西路)55号Y. Waicy先生处”。结合其他文献,又在注释中明确表示:“孙、宋当时借用了他俩隐居处主人Waicy的姓名和地址对外联络,来函则由Waicy转交。”紧接着,年谱又收录《宋庆龄书信集》一则史料:“宋庆龄日后回忆这段日子时说:‘孙逸仙和我住在Wai Yuk的办公室里,Wai Yuk是当年一家法文日报《中国回声》的编辑。当然我们不能出去,也不能探望同志们,但我穿上西式服装可以在晚上溜出去办事。”那么,宋庆龄笔下的“Wai Yuk”就是孙中山信中的“Y.Waicy”吗?盛永华如此以为,不过没有作出进一步的考释。
根据《字林西报行名录》(The North China Desk Hong List)记载,洋泾浜外滩(后因为填浜筑路,更名为爱多亚路)55-56号有多家机构入驻,其中一家为知名的法文日报馆《中法新汇报》(“Echo de Chine, L’”)。该报创刊于1897年7月1日,是近代法国人在我国办的为时最长的一份法文报纸,被视为“在华法文报纸之领袖”、“法国机关报中最有力的”报纸,于1927年6月10日突然宣布停刊,存世长达30年。1916年,该报馆有一名编辑,名为“Waicy W.”,次年1月升职为总编辑(Editor in Chief)。
“Waicy W.”与孙中山、宋庆龄所言的“Waicy”是同一人吗?笔者长久不能确认。直到在美国国家档案馆所藏上海公共租界警务处政治部(即特务股,前身情报办公室)档案中,寻得一份针对“Wai Yu Zia”的通缉令,才使得真相大白于天下。1917年2月27日,法租界巡捕房发给公共租界警务处一份协查文件中,将调查结果与之共享——“韦玉泉(Wai Yu Zia),别名Waicy,粤籍人士。韦玉泉因法租界警方签发的逮捕令被通缉。此人曾在法国接受教育,并曾任《中法新汇报》职员。自本月10日起未在上海出现。”
“韦玉的通缉令”,Reports Made 1916-1929 - Wai Yu Zia,in Records of Shanghai Municipal Police Files, 1894-1945.,美国国家档案馆藏。
至此,笔者可以确认, Waicy中文名韦玉,又称韦玉泉,有Waicy Y., Waicy W., Wai Yuk, Y.C. Wai, Wai Yu Zia多个外文化名,常被错译为韦玉再、韦玉克等,广东顺德人,不但有其人,且文采飞扬,获法国巴黎大学博士学位。他与孙中山过从甚密,二次革命惨败后的1913年11月,在上海加入中华革命党,随后前往法国巴黎,“结交了许多法国的大人物,穿梭于各部长、参议员、众议员、金融家和学者之间,经常被邀请去各大俱乐部发表关于中国的演讲”。这让法国人对中国的处境都表示同情,并对袁世凯愈发厌恶,同时更加敬重孙中山。1915年他回到中国革命党位于日本东京的总部,1916年复返法国,后秘密返回中国,就任于上海《中法新汇报》。1916年5月1日,孙中山抵达上海,亲自领导上海的起义行动,但在“策电”舰事败、陈其美暴亡后,自己处于命悬一线的绝境。韦玉在中法新汇报馆的办公室成了孙中山、宋庆龄的临时避难之所,直到袁世凯6月6日羞愤病故,安全局势缓解后才搬出。
二、韦玉成了上海租界通缉的要犯
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先生为捍卫辛亥革命的成果与民主共和制度,百折不挠,积极重组革命力量,于1914年创建中华革命党,与袁世凯的专制统治展开激烈斗争,构成了中国民主革命史上的重要篇章。然而,目前学界对孙中山在中华革命党时期的活动,尤其是1916年潜返上海后的研究仍十分薄弱,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文献散佚与收集的难度很高,限制了学术探讨的深度与广度。
韦玉是中下层中华革命党员的一个典型代表,史料零散且很难辨识,已有研究几近于无。敌人——原本追查革命党活动的外国租界特务书写的情报档案,几经流转,遗存至今,此时成了帮助我们了解中国革命活动的重要凭借。有关韦玉的通缉令只有一则,却成为了解他最鲜活的史料。
韦玉的母亲是法国人,名叫玛利奥利维亚;父亲是顺德县人,名韦坤。韦玉是混血儿,样子像外国人,混名“番鬼仔”。这样一名混血儿在中国别处可能特别受人瞩目,但在华洋杂处的上海却并不少见,如鱼得水。1912年,上海创办英文《民国西报》。1913年,《民国西报》每天加法文社论一篇,韦玉被添聘为副主笔,专写法文社论,向当时法租界当局宣传革命党人的主张,揭露袁世凯政府种种恶行。二次革命失败后,《民国西报》停刊。
韦玉受聘于《中法新汇报》后,明显影响到了该报的政治立场。1915年11月24日,主编雷墨尔(M. Lemiere)写了一篇题为《君主专制的麻烦》的文章,正式表明对袁世凯称帝的反应。文章采用“开天窗”的办法,只有二段便没了下文,栏目空白,次日续之,全文载完。随后不久,1916年1月19日,该报发了一篇只见标题不见内容的《在帝位上》的文章。翌日,全文方在前日空白处刊出,讥讽了袁世凯称帝这一倒退历史的做法。如此写法,如此编辑法,并非报纸版面富余,栏目宽松。仔细琢磨再三,发现这两篇言论写作、编辑用心之良苦,其绝妙的地方就昭然若揭了。
韦玉并非文弱书生,只会以笔为枪与袁世凯政府斗争。印度独立运动的革命者阿博尼·纳特·慕克吉(Aboni Nath Mukherji)在新加坡被英国殖民当局逮捕后,交代了他与韦玉1915年9月在上海从事革命活动的往事。
当时,活跃在上海的印度革命党人塔库尔(Thakur)向慕克吉表示:如果能找到一个安全存放的地方,他们可以轻松从上海的德国人手中获取一批左轮手枪。慕克吉立即表示,自己有一位可靠的朋友,名叫韦玉,他可以暂时保管这批武器,直到转移到其他地方。于是,双方同意将这批左轮手枪交到韦玉手中。
慕克吉之所以相信韦玉,是因为他知道韦玉是孙中山的挚友,且从韦的言谈中看出,他对印度人抱有同情,相信他不会拒绝帮忙保管这些左轮手枪。后来事情发展,果然如慕克吉所料,韦玉对于印度革命同志的要求,来者不拒。韦玉拿着慕克吉给他的塔库尔的地址,与之接头,并落实好了保存这批武器的所有细节。据慕克吉的供词,虽然他并未亲眼所见,但韦玉告诉他,共有50支左轮手枪,被保存在上海美泰药房(Mai Tah Dispensary)之中。塔库尔甚至明确表示,若有需要,韦玉可以自行使用这批军火。
此外,当塔库尔问询韦玉,能否提供一位可靠的中国助手前往印度,帮助开展独立运动时,韦玉也毫不犹豫地表示可以。保存好这批左轮手枪后,韦玉寄函给慕克吉,任命他作为自己的代表,并预先支付给了他90英镑作为经费。
韦玉的革命活动,很快就引起了外国租界警方的特别注意。在法租界巡捕出动逮捕他之前,韦玉或已使用了化名,搭乘“千代丸”或“汕头丸”轮船前往日本;另有“千代丸”船员提供的线索,一位名为“Mr. Wai Cy”的疑似男子曾试图登船,最终可能搭乘1917年2月10日离沪的“热田丸”,前往香港。
三、送别孙中山最后一程的人
袁世凯帝制覆灭后,总统黎元洪试图维持北京的共和政体的门面,努力恢复1912年的《临时约法》及被解散的国会。孙中山则在上海思虑《民权初步》一书,暂与政争保持着一定距离。控制北京政府的武人们最终权斗不止,导致约法失效、国会解散、内战连连,甚至闹出了张勋复辟的笑话。帝制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辟,让孙中山彻底陷入震怒之中。1917年7月6日,他再次乘上了军舰由上海启程赴广州,与一百余名拥护自己护法主张的国会议员组成非常国会,成立军政府,就任“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决心“根治元凶,恢复约法”。
韦玉自从摆脱了上海租界巡捕的围捕后,一时间也从中国政治史的记录中不见了。据笔者管见,王东原在《浮生简述》的一处记录提到了“韦博士”: 1921年春夏之交“应法国那世宝通讯社登报招聘记者之试,一试获取,但须至社先作一周试用,每日为一读报工作,即将北京每日发行之报纸及其他刊物,翻阅一遍,其有涉及法国之言论叙述,甚至一鳞半爪,以红色铅笔加以标记,并揭示其大意,送至韦博士处”。这里的韦博士应就是韦玉,他在北京重新做起了报人,在“那世宝”(即北京法文新闻报社)中服务。1923年3月29日,韦玉被孙中山任命为“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大本营秘书。同年8月,孙中山颁令,“着会计司每月发给北京法文报津贴大洋一百五十元。由本月起发,交韦玉手汇去”。可见,不仅韦玉重回孙中山的革命阵营,连同他在北京的老东家也随即成为掀起国民革命浪潮的一员。
第二次直奉战争开始后不久,受革命思潮影响的直系将领冯玉祥于1924年10月23日突然发动北京政变,囚禁贿选“总统”的军阀曹锟,迫使其直系主将吴佩孚从与奉系决战的前线逃走,一时间控制京津一带,将其所部改编为“国民军”,并电请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混沌之中,中国出现了一丝和平统一的曙光。北京政变发生后,孙中山思虑再三,最终决定接受段祺瑞、冯玉祥、张作霖等人邀请,开启了他人生最后一次谋求中国和平统一的“行程”。
与孙中山北上同行的一众人当中,就有他的法文秘书韦玉。这次行程并没有直捣黄龙,而在反复考量下,孙中山最终选择“借道”,分别在上海、日本等地停留。孙中山此时的心情想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有着单骑赴会的偌大决心,另一方面又有必将功败垂成的不好预感。为使在政治上更加主动,他在未动身前,就发表《北上宣言》,重申了欲推倒军阀及其所赖以生存之帝国主义的政治立场,全面地阐述了自己第三次北上的政治目的和革命主张,全然袒露心迹于国民面前。如此可见,孙中山此行绝非只是一段普通“旅程”,更是革命宣传之旅。11月20日,冯玉祥再次电促孙中山赴京。孙中山命马伯援偕邵元冲、韦玉等人先遣,经烟台赴天津,准备一切。12月4日,孙中山抵达天津大沽口,但此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腹痛不止,甚至多日不能言语。孙中山因病滞留天津许久,各方谣言纷起,加之张作霖等人的反复催促,12月15日他再派韦玉等人先行赴京,向段祺瑞执政府答谢盛意,并交换意见。是月底,孙中山终于可以扶病抵京,受到民众的热烈欢迎。
激烈的政治斗争,加重了他的病情,1925年3月12日上午9时半,孙中山病逝于北京。次日,铁狮子胡同行馆的同人在大客厅集合,决定组织治丧处,以经纪后续事宜,分设秘书股、事务股、招待股三支。韦玉被分配至招待股中,该股主任为李烈钧。3月17日,段祺瑞执政府终于议决为孙中山举行国葬。19日头七,孙中山灵柩从协和医院移往中央公园社稷坛公祭,移灵时送葬者逾12万人,韦玉在引导护柩人之列,执左绋带。沿途有民众高呼“孙中山先生主义万岁”“国民革命万岁”“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等口号。
结束的话
孙中山病逝后,韦玉再也没有进入中国政治核心层,历任当时的广州市审计处长、外交部宣传局长、代理国民政府委派外交部驻广东交涉员、国民政府外交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法文教授等职,甚至后来又办起了他熟悉的报刊——在上海主持法文《中国国民杂志》,晚年在租界中度过,病重后转至香港调理,终于1937年5月12日逝世,享年53岁。
很快,韦玉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不被人熟知。但宋庆龄却一直忘不了1916年夏天,韦玉于危难之际给予她与孙中山的那份恩情。40年后,宋庆龄给黎照寰的信中,提及“我们从日本回来后住《中法新汇报》报馆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是那个编辑自己的屋子”。今天上海宋庆龄陵园管理处还收藏有两件1964年宋庆龄手书的便笺。其中一件纸张已泛黄,她用铅笔写着:“1915年孙先生从日本东京暗暗到上海。他住在法国报馆(L’echo chine)楼上总编辑的房间里。”“这报馆是在从前的爱多亚路。”另一件纸张上用蓝色钢笔写道:“冯道生的丈夫即韦玉先生,是上海法国报馆的主笔。此报即‘L'echo chine’,在八仙桥的。”这两件便笺跟韦玉夫人冯道生的去世有关,宋庆龄于1964年7月29日汇款100元给广州冯道生的侄子,作为冯老太太的医疗和安葬的费用。据悉,冯道生一直保存着当年孙中山、宋庆龄睡过的床。1972年12月29日,宋庆龄又有回忆道:“因为我负责所有的密电码,我被召回上海,孙逸仙和我住在韦玉的办公室里……”
“宋庆龄手书关于孙中山史实的便笺”,中华人民共和国名誉主席宋庆龄陵园管理处藏,参见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官方网站:
“宋庆龄手书关于韦玉先生身份的说明”,中华人民共和国名誉主席宋庆龄陵园管理处藏,参见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官方网站:
在孙中山先生逝世100周年之际,寻找韦玉,讲述他的故事,具有特别的意义。中国民主革命的胜利不是一个人的功劳,需要像韦玉这样千千万万甘愿赴死的志士坚守,革命精神才能如燎原之火,改变中国,实现现代转型。孙中山、宋庆龄与韦玉夫妇这段跨越生死的革命情谊,不仅是个人肝胆相照的见证,更映射出中国民主革命玉汝于成、复杂多维的历史图景。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上海中山学社副社长)